“如果有一天我再次想要放棄電影,我會再看看這部紀錄片?!辟Z樟柯站在巨大的銀幕前,低聲的說道,眼中有淚光。
賈樟柯與巴西導演Walter Salles(攝影:中國日報記者 張帆)
10月25日,巴西天才導演Walter Salles拍攝的關于賈樟柯的紀錄片在第38屆圣保羅國際電影節(jié)首映。首映地是坐落于Augusta大街上的一家電影院,雖然晚上8點首映才正式開始,但是電影愛好者們早早地聚集在這里,排隊的人中既有白發(fā)蒼蒼的老者,也有紋著花臂的青年,隊伍排出了電影院門外,沿著道路蔓延很遠。
就在2天前,我在圣保羅第一次見到了賈樟柯。我們坐在一家影院旁邊的咖啡館里,咖啡館有著白色的墻和原木色的桌椅,來來往往的人們并不認識這位白凈瘦小的亞洲男子是何方神圣,偶爾因他旁邊圍繞的照相機感到好奇而探頭看看,然而終究看不出所以然,聳聳肩離開。
這里終歸是一片與中國萬里之遙的國土,人們看著顏色不一樣的天空,吃著味道不同的食物,說著不同的語言,相信著不同的神話,然而就在這樣一個“世界的盡頭”,賈樟柯遇到了那個真正懂得他的人。
“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,”他說道。
為了拍攝這部紀錄片,賈樟柯帶著Walter的團隊從巴黎回到北京,最后回到他的故鄉(xiāng),汾陽。這座坐落于山西太原的老城,至今仍然有著矗立了幾千年的城墻,陽光從上面緩緩爬過,從城墻頂的第一塊磚一直蔓延到汾陽的邊邊角角。
賈樟柯最有個人符號的電影,比如《小武》,比如《站臺》,都在訴說著發(fā)生在這座古城的故事,這里是他電影的繆思,也有著他的根。賈樟柯說,他帶著Walter回來,并沒有在拍攝電影的感覺,仿佛只是帶一個好朋友去看看自己的故鄉(xiāng)。鏡頭里的賈樟柯,帶著人們走上當年小武爬過的斷墻殘壁,走進梅梅的歌廳,打開了大海曾經放獵槍的柜子。
“因為這部紀錄片,我得以重新走過這些地方,找回了許多已經丟失了的記憶,”他喝了一口茶,緩緩地說。
記憶是賈樟柯屢次提到的一個詞。在Walter的鏡頭里,賈樟柯點了一支煙,淡然的看著前方說,拍攝電影可以幫助他把那些原本存在于他腦海中的記憶表達出來,紀錄下來,然后展現給別人,這樣一來,“這些記憶便不會輕易消失了”。
對于賈樟柯來講,電影可能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,他的鏡頭對準的是那些曾經存在于他周圍的人們,這些人們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北方老城,有著鮮活的肉體和彷徨的思想,他們嗅到了城墻外那個千變萬化的世界,然而卻發(fā)現邁出第一步是多么的困難,“他們比這個世界慢了一步”,永遠沒有辦法成為時代的弄潮兒,只好被洪流裹挾著向前,在社會的面前他們顯得如此的無力,他們是“小人物”。
有人最后放棄了掙扎,比如隨著富商遠走的梅梅。
有人選擇堅持到底,比如扛著虎旗大開殺戒的大海。
“賈樟柯的電影,完美的展現了一種真實,這種真實并不僅僅是中國的真實,而是一種人性的真實,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一部電影里同時反映這么多維度的真實,而賈樟柯在他的每一部電影里,都做到了?!盬alter對我說道,他的笑容燦爛溫暖。
然而,這條道路注定不是輕松的。賈樟柯的電影《天注定》因為過于寫實的暴力鏡頭至今仍然不能在大陸公映,其他電影中反映的小人物的命運,也多半是無奈而悲情。曾經有人質疑賈樟柯的電影是否太過真實而顯得殘酷,然而也許,這就是他拍攝電影的初衷。畢竟,如果不是真實的情感,那么記憶還有什么意義呢。
在紀錄片里賈樟柯提到他的父親,他的父親從中學開始便習慣記日記,一直到文革時期,那時候他的父親因為在日記中表達了無法上大學的失望而被告發(fā),進而受到打擊。事情平息之后,他的父親將所有這些日記付之一炬。
也許是因為這樣的打擊,他的父親在今后的人生中一直謹慎小心,以至于賈樟柯給他看自己的作品時,他仍然不發(fā)一言。直到賈樟柯的電影上映,他才第一次似乎松了口氣,臉上有了笑容。
“我的父親一直是替我擔心的,直到他去世……他沒有過過幾天快樂的日子?!辩R頭里的賈樟柯一臉的沉重,淚水在眼眶里打轉。
于是,他便用電影記錄自己的記憶。通過電影,這些記憶迅速的傳遞給了全世界,于是便不能再被輕易毀滅。
父親的經歷,他自身的經歷,他身邊朋友們的經歷,讓他將目光完全的投向了那些最無力的人們,這些電影里記錄的記憶,并不僅僅是他自己的,而是每一個人的。
紀錄片放映結束后,影院被持久的掌聲填滿,賈樟柯和Walter來到臺前,向大家致意。
“我想,我還是會繼續(xù)拍下去的?!彼f。
掌聲再次響起。